《叔公的糖尿病治好了》
成为家庭医生已经一长段时间了。
——题记
叔公有个专门的农具室。他的一间西房满满陈列着农具,是那么多种多样,井井有条。这简直是一个农具博览会,都是多次浸润过劳动和土地津液的。向土地讨生活的农人,时间久了,对土地生出一种敬畏。
叔公的农具齐全,这些工具都涂过桐油,擦洗得干净。他的铁锨并排放着,像官场的执事;他的木锨的头起都镶着铁皮。一切都擦得闪闪放光,而悬挂在北墙山上的耕地的盆子,则像一面庄严明亮的宝镜,照见你,使你想到这里陈列的一切,对于他是多么有意义和重要。
墙上挂的,房顶上插的,中间排列的都是农具。但就是一把小剪,一把小锤,都有自己的位置,就是在夜间,也可以随意取出使用。跟土地天天打交道的农人,一如土地般诚实。叔公就是这样一个农人,他爱惜那些工具。
这些工具有些是从叔公去世的父亲那传来的,看似稀松平常的一个农具,叔公像是宝物似的挂在农具室,单独挂着,每天他都要抚摸擦拭一遍。从父亲那传来的,还有农作的经验,比如犂一遍,要耙六遍。耙地的功夫不精到,土有粗块,地中空不实,下种后,虽可出苗,但苗根着生在粗土,根和土不能紧密地相附着,不耐旱,而且常有悬死、虫咬等许多毛病。耙地的功夫到了,土壤既细柔又紧实,苗根着生在细柔、紧实的土壤之中,而且播种时又经过碾压,根和土紧紧地相附着,能耐旱,不发生各种毛病。
每年春天,他就把狭窄的长条形的育苗地收拾出来。照旧是村口的那块地,巴掌大。整地前,叔公会清除附近的花叶病株,翻土,锄掉它们的根,这样做的为了消灭病源,然后再把残茎枯叶、杂草顺出田外,一把火点燃,同时洒上石灰进行土壤消*。同时种子浸在特定的水里,待稻谷咧出嘴巴,露出小小的芽。这时候,要小心麻雀、田鼠和啄木鸟可能把新芽吃光。他做了一个稻草版的“小猪佩奇”。但这也没起作用。他又做了稻草人,穿了件旧衣裳,随风吹荡的衣裳就像人的手,追赶着,这才起了作用。
叔公去年秋天收割晚稻后撒上紫云英种子,经过漫长的冬季,紫云英一棵棵探出头来,在广阔的田野,紫云英是初春的花,开花的时候看似懒散,但实际上却开得十分的豪迈。叔公把它们翻过来,沤做肥料的当作绿肥来用。
叔公从他的农具室找出磨好的工具,赶着牛去耕田。立春以后,地气开始通达,可耕坚硬的强地,翻耕过随即将土块摩平摩碎,使萌生杂草;草长出来,再耕一遍;遇天有小雨,再耕一遍,令土壤协和顺适,不要有土块,以等待时用。杏花盛开时,即可耕土质松散的轻土、弱土;等杏花落时,再耕一次,要求随耕随劳。候田中的杂草生长起来,天降雨泽,再耕,并且要用重劳劳摩。如果土质过于松散,叔公就把家中的牛赶到地中去踩踏。经过牛的踩踏,草根就会浮动。七月间翻耕过后,便会死掉。不是七月翻耕的,耕过仍将复生。
叔公常觉得自己的一天很快就被土地吃掉了。天黑之后,叔公扛着锄头、铁锹或者耙子回家,放回到农具室。一天天里,锄头悄然之间变薄变短了,每天看着也不觉得,等到某个傍晚,叔公倏忽看见他最爱的铁锹的手把变得很细。他感觉到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力量,在吃着他,也在吃着那些农具,吃着村子里的那些人那些事。唯独土地却是不变。
叔公看了将近一辈子了,土地还是那片土地。土地年复一年掏出食物,年复一年永恒地守着“春种秋收”的成规。就像太阳从不为这世间的一草一木一人额外多出一分钟的照耀,土地也是,像是被永久禁言似的。但土地睁着一双眼睛,一动不动,注视着几千年来一直发生的永恒事情:清晨出工的村里人们,勤劳的人和懒惰的人一同进入黑夜,一同在黎明前醒来,一同进入年龄的累积,甚至土地注视着年纪相仿的勤劳的人比偷懒的人先行葬入它的怀里。新的婴儿又被生下来,与它为伴,长大,就像世世代代的一个个轮回。
叔公和别的农人有些不一样,他勤劳耕耘除了对土地的深爱之外,他认为自己经由一双手能为别人做点什么。当然,在大半生,叔公种出的土地都是高产,远远超过一家人的需求。他觉得当饥饿寒冷降临到身上时,人们就不再顾及廉耻。一天不吃二顿饭就会饥饿,一年不置办衣物就会受寒。当肚中饥饿吃不到饭食,身上寒冷穿不上衣服时,连慈母也不能保全她的子女。肚皮安了,心就安了。这是叔公的人生哲学。
在这本哲学书上,他的农具,他的土地,他对天象的观察等等,无不记录在册。那本册子融进了他黝黑的皮肤里,融进了他壑深的皱纹里,融进了他的血液里,是一本无字天书,只有他明白。
上次治好了叔公的肾萎缩之后,详细